作者:张盾
精神自我发展历程的辩证法
――黑格尔历史原理的“隐微教诲”
内容提要 借用施特劳斯的术语,黑格尔对他的历史性原理有一个“隐微教诲”和一个“显白教诲”,其“隐微教诲”在《精神现象学》第八章给出,其“显白教诲”则见于在《历史哲学》绪论。本文是对《精神现象学》第八章黑格尔历史原理之“隐微教诲”的一个解读。黑格尔认为,“精神”产生自己并发现自己,最后达于对自己的概念式理解即绝对知识,这个“精神”自我发展的辩证历程就是历史。
关键词 黑格尔 历史 科学 辩证法
张 盾
19世纪是历史感的世纪。一种历史意识取代原来的自然法意识,为学术确立起新的严肃目标从而为其注入生机,那就是:通过人的历史起源来理解人,通过各民族的历史传统来解释其道德和政治原则,通过对古代文化的研究来理解现代文化的模式。19世纪历史研究的制高点无疑是黑格尔,因为黑格尔第一次以一种深刻而庄严的方式把历史问题变成哲学问题。黑格尔的基本思想可以表述为:历史在其基本特征上必定是哲学的,历史按其本质就是哲学的历史。此举不仅提升了历史研究的价值和品位,更改变了哲学的问题结构和探求角度。尽管我们对“历史与逻辑统一”、“历史就是哲学史”等黑格尔命题耳熟能详,但如欲了解这些说法的真正含义及其对当代思想界的真实影响,就必须更仔细更准确地追问和辨析:黑格尔的以哲学为其本质的“历史”概念到底是什么?被黑格尔带入哲学的历史感又是如何在哲学的基本问题方面表现自身的?
黑格尔的基本思路是:“精神”产生自己并发现自己,最后达于对自己的概念式理解即绝对知识;这一“精神”的自我发展过程既是历史的内容,也是哲学的内容。今天看来,这就是以思辨形式表达的人的自我理解得到完成的过程,因为黑格尔的“精神”概念只能理解为人本身。黑格尔把哲学称为“绝对知识”,也称为“科学”,他对于历史与科学之间关系的影响最大也最隐微的结论是:只有在历史完成之时,科学才能产生。对于作为历史的精神自我发现过程在《精神现象学》中给予了充分而深刻的讨论,最后在以“绝对知识”为标题的第八章中,对历史的概念和历史与科学的关系作了总结性的论述。《精神现象学》第八章因此成为理解黑格尔历史问题的最重要的一个文本。但是通观黑格尔著作,《精神现象学》第八章对历史的讨论恰恰是最艰涩最隐微的,这个在大战前夜匆忙搞定的简短一章成了通达黑格尔历史概念的一道令人生畏但又无法绕过的“关卡”。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正是在解读《精神现象学》第八章的时候,得出了他的著名论断:黑格尔只是为历史的运动找到了抽象的思辨的表达形式。而后来科耶夫对《精神现象学》的解读有将近一半的篇幅是针对这个第八章的内容,看来也不是偶然的。本文追随前贤,重新尝试穿越这个“关卡”。
一、
第八章的标题是“绝对知识”,按黑格尔规定,绝对知识作为绝对完全和真实的知识,乃是使存在在其完整的整体性中被揭示的知识,它不仅包含对所有可能的存在因素和环节的规定性,而且要求“被揭示的存在”与“对存在的揭示”是重合的,即意识与对象、主体和客体是同一的。黑格尔在第八章中总述《精神现象学》全书的问题,这就是:理解构成“绝对知识”特征的意识与对象的同一性(也即存在的整体性)是何以可能的。黑格尔认为,在他通过绝对知识揭示出这种存在的整体性之前,基督教哲学和近代认识论哲学是将意识与存在、主体与客体保持在分裂对立中的两个同等的哲学史环节。在第八章的第二部分有黑格尔对基督教哲学和近代哲学整个历史的一段(不指名的)批判性概述 ,原文极其艰涩,但其重要性无与伦比。黑格尔指出,近代认识论的意识仅仅是与对象对立的纯意识,即“一般表象意识”,而基督教哲学与之如出一辙。与我们熟悉的认识论批判相比,黑格尔此处对基督教的批判,在其哲学意识与历史意识的完美结合上,反而更加明晰,令人惊奇。黑格尔指出,基督教的知识当然也是一种“绝对的”知识,但它不是一种“自我”的知识,而仍然是一种“他物”的知识,它联系于一种不同于我自己的他物的实在性,因而仍然属于“一般表象意识”,这个他物就是上帝,尽管他在意识中被揭示为一个绝对的完全的存在,但就他仍然对立于意识的揭示活动来看,仍未超出表象范围和对象性的形式。黑格尔认为,要理解为什么人们肯定上帝的存在,必须首先理解为什么上帝通过人的思想被创造出来:“在宗教里曾经是内容或者是表象他物的一种形式的东西,在这里就是自我自己的行动。” 所以科耶夫认为,黑格尔的基督教已经是一种无神论,在他那里,基督教的上帝概念的唯一的实在性就是人 。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黑格尔说:宗教的内容在时间上比哲学更早地表达了精神的本质 ,基督教比哲学更早地通向绝对知识。问题的关键在于,关于上帝的知识需要改造成关于自我的知识,意识必须成为自我意识,神学变成人学。“只有意识放弃了以一种外在的异己的方式来扬弃异己存在的希望之后,意识(因为被扬弃的异己方式就是向自我意识的回复)才转向它自己,转向它自己的世界和现在,才发现这世界是它的财产,从而迈出了从理智世界下降的第一步,或者毋宁说,才以现实的自我来使理智世界的抽象要素具有生命或精神。”
马克思说,对宗教的批判是其他一切批判的前提。为了克服那仍然自以为对立于对象的意识,必须首先克服意识的对象。意识不仅仅是对对象的表象,而首先是对对象的克服。什么是对对象的“克服”?这是一种新的本体论:自我意识的外在化“建立”事物性,自我意识通过这种外在化过程把自身“建立”为对象;因此,意识首先是对自我的意识,对象则是“精神性的东西”,这就是黑格尔的玄秘命题:“对象本身应该更确切地理解为是作为消逝着的东西显现给自我意识的。” 它已经很好地说出了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基本思想,只须把“自我意识”换成“此在”。对黑格尔来说,对象之所以是精神性的东西,决不是所谓的唯心论那种简单的问题,而是出于一些更复杂的动机。首先,如科耶夫所见,《精神现象学》就是黑格尔的人类学,黑格尔的“精神”就是指人本身。黑格尔已经指明,就近代哲学的意识仍然是一种感到自己对立于对象的意识而言,它与基督教的意识是一致的。从基督教的神学到黑格尔人类学,近代哲学的这一重大转向是在《精神现象学》中才真正完成的。因此可知,《精神现象学》的问题不在于存在的自然方面,也不在于存在本身,而是在于人,并且仅仅在于人。当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使用“精神”或“意识”这些术语时,他就是在讲人,世界是人的世界和人的财产。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意识,而不在意识的对象:“对于意识来说,对象之所以成为精神性的东西,真正说来是由于意识把全体规定中的每一个别的规定都理解为自我,或者说是由于意识采取了对待各个规定的那种精神的态度。” 由于采取了“精神的态度”,所以内容就是自我自己的行动,实体就是主体,概念就是知道自我在自身内的行动乃是一切独立存在的根据的知识。
其次,随着对象成为精神性的东西,对于存在的意识变成了一种历史意识。因为,存在既然是主客同一的,也就意味着是属人的,关于这种存在的绝对知识也就必然是历史的。具体来讲,如前所述,存在起源于意识的辩证运动,“而意识在这个运动里就是它的各个环节的全体。——意识必须同样按照对象的各个规定的全体去对待对象,并且按照全体规定中的每一个规定去把握对象。” 这个要求催生了历史问题,因为存在(作为“精神”)通过所有各个环节达至整体性的过程就是黑格尔所理解的历史。所谓“科学”或者绝对知识的内容,就是把各个个别的环节统合起来,让这些环节中的每一个环节都表现出整个精神的生命。
二、
如果上述对黑格尔问题背景的分析基本正确,那么它给我们提出的真正问题是:为什么黑格尔要在哲学中引入一种历史意识和历史问题?这个问题的答案包含在《精神现象学》第八章对绝对知识的概述中。再次强调,在理论起点上,黑格尔显然受到19世纪历史研究风尚的推动,但他的问题直接针对的是全部意识哲学的主客分裂的一般逻辑。这个特殊的起点对黑格尔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正是它决定着黑格尔历史概念的出场路径,从而使得其高度抽象性和思辨性可以理解。
总的来说,第八章是在描述绝对知识的状况时提到历史的。绝对知识是精神自我发展的最后的一个形态,精神在这个最后形态获得它的两个基本“定在形态”:“历史”和“科学”,从而获得“它的完全而真实的内容” 。黑格尔用“定在形态”这个术语表示精神的特定存在或现实存在。“历史”是精神的两个基本定在形态之一,它对应于各种“意识形态”(或“精神形态”),在《精神现象学》中,这个术语特指一切具体的有形的现象和直接性的现实。简言之,历史是精神的发展过程,黑格尔说,“精神自在地就是运动”,就是由自在转变为自为,由实体转变为主体,由意识的对象转变为自我意识的对象、即转变为概念的运动 ,精神发展的各个环节表现于各种特定的“意识形态”就是“历史”。精神的另一个基本定在形态是“科学”,它对应于“概念”,黑格尔说,精神的发展达到概念时就是“科学”,或者说,精神对自身的概念式知识就是“科学”,就是绝对知识 。
历史与科学,作为精神的两种特定存在样式,其相互之间是何种关系?这个问题对理解黑格尔历史原理至关重要。历史与科学在绝对知识中的统一就是黑格尔著名的“历史与逻辑统一”,也就是黑格尔体系中现象学与逻辑学的统一。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第八章对这个相互关系的论述曾经设置了上升和下降两种思路,由于原文极其艰涩,所以几乎难以辨认。但是,如果不能在历史问题开始的这个地方就正确领悟黑格尔的真实想法,那么“历史”概念就会如马克思批判的那样,被完全彻底地抽象化、思辨化和神秘化。
黑格尔的“上升思路”是精神通过历史上升为科学。这是人们熟知的一个观点:历史是精神的发展过程,精神的发展只有在科学中才能被完全揭示和充分实现,只有作为绝对知识的科学才是精神发展完成的最高形式,因为精神的运动必须经过全部特殊的“意识形态”之后,才能达到对自己的“概念式知识”,从这点来看,历史也就是科学本身的发展过程。因此,只有历史全部完成,科学才能产生。在科学中,精神的定在不再是各种特定“意识形态”,而是各种“纯概念”;这些纯概念在科学中仍然运动,但这个运动不再以知识与现实、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差别为内容和根据,而是以自身为根据,“纯概念的前进运动只依赖于它的纯粹的规定性” 。科学作为概念式知识的最大优越性在于,它标志着精神(即存在)赋予内容以自我的形式,内容获得了自我的形式,从而达于存在的自由,由意识的对象转变为自我意识的对象,内容由于自我“在他物当中就是在自身中”而得到概念式的把握,“具有这种自我的形式的内容就是概念。” 黑格尔这些艰涩说法表达的思想是,一方面历史只能通过各种特殊“意识形态”的直接性和杂多性内容来表现精神的运动,以自我与异己存在之间(即主客之间)的差异及其扬弃为这个运动的内容和根据;另一方面科学作为概念式知识则标志着主客同一、物我合一的存在对于自身的自我揭示,这正是精神产生自己并发现自己的最终目的,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谓存在自己照亮自己的“澄明”。按照黑格尔的上升思路,对精神(即存在)来说,科学是高于历史的最高原则。
然而,黑格尔的“下降思路”要求科学必须重新返回历史,也就是《精神现象学》最后一节的标题:达到概念式理解的精神必须向着特定存在的直接性返回。尽管一般来看,表现历史的诸“意识形态”只包含直接东西的杂多性,但黑格尔认为,科学中的每一个概念总有一个这样的意识形态与它相对应,由此决定着历史并不比科学更丰富,但也不比科学更贫乏。而之所以要通过历史的诸“意识形态”这种形式去把握科学的诸“纯概念”,原因就在于:它们“构成了诸纯概念的实在性的方面”。 这里显示黑格尔历史感的实质是一种实在论,而非唯心论。正是为了保全科学和全部概念的实在性,黑格尔要求科学必须返回历史,概念必须向直接东西的直接性回归,绝对知识必须向它作为出发点的“感性意识”回归。这是否意味着“精神”的全部艰辛发展工作在最后阶段放弃其全部成果而重新回到起点?黑格尔的回答是:科学内在地包含着纯概念抛弃其自身形式和向“直接东西”的确定性过渡的必然性,这不是自毁,而是一次解放,是重获自由:“这种把自己从其自身的形式中解放出来的过程,就是最高的自由。” 这个深邃的思想帮助我们理解了黑格尔的名言:“这个运动是向自己回复的圆圈,这圆圈以它的开端为前提,并且只有在终点才达到开端。”
从纯概念向直接东西的后退决定了黑格尔“历史”概念的意义。黑格尔告诉我们,对精神(即存在)的发现来说,纯粹的概念和纯粹的直接性都不是自由,能将这两者统一起来融为一体才是真自由。绝对知识就是纯概念与直接性的统一体,它通过历史方法而做到这一点。在第八章和整部《精神现象学》结束的地方,黑格尔对他的“历史”概念作了最隐微也最深刻的解释。他讲:精神的完成就在于完满地知道自己是什么,自己对自己有了确实可靠的知识;这种知识不仅知道自己的概念,而且知道对这种概念的否定,知道自己的界限,并且越出这一界限,让自己重新变成直接的东西。“这意味着知道牺牲自己”。这种牺牲是对科学的概念式知识而言,即要求“从概念向直接性的返回”,具体来说就是精神以自由的偶然事件的形式来表现它发展和实现自身的全部过程,把它的纯粹概念的内容直观为外在的时间现象。这就是历史,即“在时间中外在化了的精神”。历史表示精神的定在既在时间中曾经消逝,又通过记忆在时间中得到保存,这个即消逝即保存的过程发生于“自我意识的黑夜”里,那黑夜正是否定着、对抗着概念之纯粹规定的直接东西之直接性的特征。 黑格尔在全书结尾处总述了这个“历史”概念及其与“科学”和绝对知识的关系:“目标、绝对知识,或自己知道自己的精神,必须通过对各个精神形态加以回忆的道路;即回忆它们自身是怎样的和怎样完成它们的王国的组织的。对那些成系列的精神和精神形态,从它们的自由的、在偶然性的形式中表现出的特定存在方面来看,加以保存就是历史;从它们被概念式地理解了的组织方面来看,就是精神现象的知识的科学。”两者汇合在一起,就是“被概念式地理解了的历史”。
但是,要求科学的概念式理解向其重新返回的那个直接性,应当不同于科学在其最初发展过程中经历的那种直接性,黑格尔认为这是一种“新的直接性”,“实体的更高的形式”,在科学返回历史之后,精神的发展必须从这种新的直接性重新开始。 这种玄秘的说法是什么意思,已无须再探究下去,循环应该到此停止。重要的是,黑格尔以这种玄秘的循环肯定了历史原则:对于精神和绝对知识来说,直接东西并不比纯概念更低下,历史并不比科学更卑微,历史反而是科学的最后归宿。需要做的工作是回过头去追问:黑格尔那条“下降思路”的根据何在?为什么在科学中达到的概念必须向直接性返回,向历史返回?
黑格尔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只有在精神(即存在)按其本质是时间的、即历史的情况下,概念式知识才有可能;换一下说法,精神只有作为一种时间中的历史性的存在,才能通过概念被揭示出来。这个答案从寻常看来是一个大胆的悖论,但它却是黑格尔一个伟大的思想。重要的是,当黑格尔试图通过历史来解释概念本质的时候,他把概念和时间等同起来,并且非常清楚地阐述了这个观点。在第八章中他说:“时间是在那里定在着的概念自身。” 科耶夫认为,这句话在哲学史上标志着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因为在一般理论逻辑上,如果不能把概念和时间等同起来,就不可能理解历史,这个重大创见是黑格尔第一次做出的。令人深思,是他在《精神现象学》第七章的某个地方曾说,一切概念式理解等于“杀死”经验中的实在事物。因为任何实在事物都是在时间中的有限的自然存在,知性的奇迹就在于使本质与其自然存在分离,而使其被保存在概念中,从而否定那个有限性。但黑格尔的辩证法发现,正因为实在事物是在时间中的和有限的,所以人们才能把本质与存在分离开来,使其进入抽象的概念中;如果事物存在于时间之外的永恒中,这个分离和概念化就永远不可能。所以在黑格尔看来,之所以有概念,这仅仅是因为实在事物按其本质是一个时间性的有限的实体,概念就是消逝在“过去”中的实在事物在“现在”中的永久保存,所以才能断言时间就是“定在着的概念”。只有当世界是时间的,概念才能有它在世界中的特定存在。
因为概念与时间等同,概念就是时间,所以概念只有在历史中才是可以理解的。这个问题通过参照康德的图型理论可以看得更加清晰。当黑格尔说时间是外在的被直观了的纯粹概念,是进行着概念式理解的直观的时候, 他维护了康德的观点。在康德看来,概念能够适用于特定的存在,是因为时间被当作概念的图型,时间是直观形式,所以是感性和理性的中介。但是黑格尔的问题本身与康德的根本不同,他关注的不是概念的知识本身如何可能,而是精神的概念式定在在历史中如何可能。当黑格尔断言时间是定在的概念本身,他改变了康德图型理论的观点,他强调的是,在时间中被直观的概念的内容不是纯粹概念本身,而是精神发展的历史过程,精神向着直接性返回。黑格尔说:“精神必然表现在时间中,……时间是作为自身尚未完成的精神的命运和必然性而出现的,这个必然性意味着使自我意识在意识中具有的部分充实起来,使自在存在的直接性——这是实体在意识中具有的形式——运动起来。” 这才是黑格尔“概念直观”理论的制高点:概念在时间中被直观就是历史,历史是在时间中外在化的精神,时间作为必然性使精神的直接性内容运动起来才形成了概念式理解。所以概念式理解被黑格尔规定必然是辩证的,因为“辩证的”理解不是别的,就是对内容作时间的和历史的理解。辩证法揭示精神(即存在)的三段式结构,因为精神不是在时间之外的自我同一性,而是在时间之中的作为一种历史的自我发现过程,概念式知识是这一过程的成果。这就是为什么科学的概念必须向历史的直接性领域回归的根据。
三、
黑格尔的意识经验的科学之所以能够超越主客对立的意识哲学,是因为他用主客同一、物我合一的“精神”代替那坚持自以为对立于对象的意识(即单纯主体),使真理的认知变成存在的自行昭显。正是在这一哲学变革中,黑格尔启用了历史原理:存在之自行昭显就是精神的自我生成自我揭示过程,这个过程称为历史;另外,这个精神自我发展的内容就是逐渐并最终上升为概念,所以历史也是概念式理解即科学的形成过程。不可否认哲学中的历史原理意义重大,《精神现象学》第八章正是作为黑格尔的历史导论而享有特殊重要性。但黑格尔在第八章对历史的专题解说,原文异常艰涩,近于不可理解。他在其中先说,精神的概念式知识在时间中被直观就是“历史”;然后又说,精神突破自己的概念形式返回直接性就是“历史”;最后他又说,精神以自由的偶然的诸事件形式对其特定存在加以表现再加以保存,就是“历史”。总之我们不能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些极为抽象和思辨的说法。这就是历史的概念吗?那么,它的真实的积极的理论底蕴到底是什么?特别是,它将如何通达人类现实的历史问题和历史感?
借用施特劳斯的划分,我认为黑格尔对他的历史原理有一个“隐微教诲”和一个“显白教诲”。在《精神现象学》第八章率先给出的历史导论属于他的“隐微教诲”。 而第八章的“历史”概念之所以弄得如此奇崛怪僻,也不应仅仅解释为偶然的黑格尔式思辨风格所导致,而是有其必然性的深刻原因,即黑格尔为了打破近代意识哲学的形而上学,不得不首先使用意识形而上学的语言,比如精神、意识和概念等,来谈论关于存在和历史的全新思想,这和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面临的处境几乎一样。人们总是指责黑格尔的历史概念是抽象的思辨的,是客观唯心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仍然以意识哲学的思维和主观性的态度去理解黑格尔的思路,理解黑格尔的“精神”和“概念”,仍然把它们看成纯主观的形式,因为客观唯心主义仍然是唯心主义。这种意识哲学式的理解,恰恰造成了对黑格尔历史概念的遮蔽,使其沦为一种新的意识形而上学。这不符合黑格尔的本意。我们反复申说,黑格尔的“精神”不是主观性或主体,而是自己揭示自己的主客合一的存在整体;“概念”是精神在世界中的一种定在形态,是精神(即存在)对自身的一种揭示,因而是存在本身的一部分。在这个大前提下,黑格尔特别强调概念的此在是时间,概念式知识的内容必须在时间中被直观,达到概念式理解的精神必须向着特定存在的直接性返回,而且仅仅返回还不够,还要敢于彻底牺牲自己的概念形式,从一种新的直接性重新开始——第八章提出的这一系列隐微的学术要求究竟是为什么?这些才是黑格尔历史导论的最本质性的问题和思想。科耶夫解读《精神现象学》第八章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黑格尔的绝对唯心主义与人们通常称为“唯心主义”的东西毫不相干,黑格尔的体系是“实在论的”,而哲学上的“实在论”最终只能是“历史主义” 。如果我们能象黑格尔理解自己那样去理解黑格尔的思想:“把自由沉入内容,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即按照它自己的自身而自行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 ,那么黑格尔的“历史”便可得到实在论的理解。第八章关于历史的隐微导论既不抽象也不神秘。
黑格尔认为,仅仅有概念向直接东西的返回是不够的,还要进一步规定那些东西先于概念就在那里存在。这种返回已经是科学向历史返回,放弃自身的概念形式而外在化,但黑格尔认为这种外在化和放弃仍然不够:“外在化表达了自身确定性对于对象的关系,而对象正因为处在关系中,它就还没有获得充分的自由。” 问题的关键在于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即“自身确定性与对象的关系”,整部《精神现象学》都在讨论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但关系意味着不自由,因为在费希特那样的人看来,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是在主体之内实现的,关系意味着客体只是主体的一个设定,“设定”是费希特的概念,“自我设定非我”。相反,在黑格尔看来,主体与客体的辩证法,只有当假定客体在独立于主体的关系时仍有一种自在的存在,才有意义。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让客体“获得充分的自由”,也就是他说的“知识不仅知道自己,而且知道自己的界限。”“界限”也是费希特的术语,在费希特看来,主体在设定自己的界限时,设定了客体。但黑格尔用这个词表达的新思想是:设定界限和客体的不是主体,而是“精神”,精神是自己知道自己并揭示自己的存在之整体,自己对自己有确实可靠的知识,即:不仅知道自己是概念,而且知道自己是直接东西的确定性。 所以黑格尔不说知识“设定”自己的界限,而说知识“知道”它的界限, 因为界限之为界限,乃表示客体是在知识之外自己存在的直接东西。很显然,这种实在论就是精神必须从概念向直接性返回的深层根据,也是真理的圆圈在其终点处一定向起点回复的深层根据,这个起点就是黑格尔所谓“直接东西的自身确定性”,也即整部《精神现象学》作为出发点的感性确定性。全书所抱目的在起点处的序言中加以说明:论证纯粹概念同时又是对象的客观因素,并在这客观因素里取得它的具体存在 。在终点处即第八章的结尾则宣告:精神正由于把握了自己的全部概念,所以才最终知道了自己就是那直接东西的自身确定性,这种与直接东西的“等同性”是精神获得的“最高的自由” 。圆圈在终点处达到了起点的自我澄明,纯粹概念取得了具体存在的实在性。进一步可断言,这种实在论就是黑格尔历史原理的理论底蕴,因为“历史”与“科学”不同就在于,它通过直接东西的特定存在即那些自由偶然事件的形态来表现精神的发展历程。黑格尔认为在现实的历史中,“实际上,认知者的实体在其形式或概念形态之前就在那里存在着。” 从上下文看出,这句话完全是作为历史问题而非认识论问题来说的。按科耶夫解读,这个“实体”既不是孤立的个人也不是反思的主体,而是指社团、民族、国家这一类历史实体 。实体先于概念形式,《精神现象学》中的历史意识,只有在实际存在的历史实体通过时间中的人的否定性活动将自身创造出来之后,才可能产生。黑格尔的实在论以历史原理为其鹄地。
黑格尔历史原理的核心内容是否定性原则。在黑格尔的“下降思路”中,历史意味着从概念返回直接性,从而意味着外在化、过程性和概念形式的牺牲等等,具体来说,历史就是在自由偶然事件的诸形态中直观精神自我发现的全部历程:“把它的纯粹的自我直观为在它外面的时间,把它的存在同样地直观为空间” 。这段引文推出了一系列二元对立:时间与空间,自我与存在,历史与自然;在这种二元论中,黑格尔让“历史”的意义得到最后一次决定性的开显。要言之,对历史来说,仅仅有外在化概念和过程概念是不够的,因为这些概念也适用于自然:“最后提到的精神的这个发展过程,即自然,是它的直接的有生命的发展过程;自然,外在化的精神,在它的定在中只不过是它的持续存在的永恒的外在化过程。” 自然也是一种精神的外在化过程,黑格尔说自然是“永恒的外在化的精神”,是指自然过程不包含否定性,即不改变其自身本质,而是永恒地与其自身保持同一。另一方面,历史则是“在时间中外在化的精神”,历史的本意是基于时间的否定性:“精神的发展过程的另一面,历史,则是认识着的、自身中介的发展过程——在时间中外在化的精神。但是,这种外在化同样也是对它自己本身的外在化,否定者即是对他自己本身的否定者。” 历史是人这种特殊存在者的特殊定在形态。《精神现象学》第八章中没有提到人的概念,因为它采用“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而自行运动”的叙述方法。但是对于历史概念的最深刻的规定,即基于时间的否定性概念,却意味着引入了人的概念,因为人是时间性的和否定性的存在,即有限的和自由的存在。人对立于自然而生存于一种完全不同的历史过程中。正如科耶夫所见,把空间、存在和自然等同起来,并无新意,都是笛卡尔哲学的老观点,把时间、自我、历史、特别是否定性等同起来,才是黑格尔的伟大发现 。由此敞开了第八章的历史导论通向人类现实的历史问题的道路。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黑格尔与马克思理论传承关系研究”(项目号:07JJD72003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张盾 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69-271页。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65页。
科耶夫等:《驯服欲望》,华夏出版社2002年版,第2页。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69页。
同上书,第269页。
同上书,第258页。
同上书,第259页。
同上书,第259页。
同上书,第265页。
同上书,第268页。
同上书,第272、266页。
同上书,第273页。
同上书,第265、266、272页。
同上书,第273页。
同上。
同上书,第268页。
同上书,第273-274页。
同上书,第275页。
同上书,第274页。
同上书,第268页。
科耶夫:《黑格尔导读》,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433页。
同上书,第268、269页。
同上书,第268页。
根据笔者研究,黑格尔关于历史原理的“显白教诲”是在他的《历史哲学》绪论中,将另文讨论。
科耶夫:《黑格尔导读》,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508、514页。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40页。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73页。
同上书,第273页。
同上。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5页。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73页。
同上书,第267页。
科耶夫:《黑格尔导读》,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390页。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273页。
同上书,第273-274页。
同上书,第274页。
科耶夫:《黑格尔导读》,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5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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