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大学哲学系自1958年建系以来,培养了一批又一批“爱智求真敢问真”的学者,他们走向全国各地,为开创和繁荣我国的哲学社会科学事业筚路蓝缕、笔耕不辍。今适逢吉林大学七十华诞,本平台特开设《吉大七十•哲林人物》栏目,刊登一系列吉大哲学优秀系友专访。忆往昔峥嵘岁月,叙今朝母校情深,展未来踌躇满志……
“守 住 教 师 的 本 分”
——访李景林教授
李景林,男,1954年11月生,河南南阳人,毕业于吉林大学,哲学学士、硕士、历史学博士,先后师从乌恩溥、金景芳先生;曾任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中国哲学教研室主任,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学学院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辅仁国学研究所所长。现任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价值与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兼任中国哲学史学会副会长、中华孔子学会副会长、国际儒学联合会学术委员会委员、北京师范大学人文宗教高等研究院双聘教授、北京师范大学“价值观与民族精神”985工程创新基地研究员、四川大学古籍所兼职教授及《儒藏》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政法大学国际儒学院兼职教授、内蒙古大学客座教授等。
李景林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的教学与研究,研究领域涉及先秦儒学、道家哲学、宋明儒学、中国文化、中国哲学中的价值问题、中国哲学研究方法等方面。在儒家哲学研究领域,提出“教化的哲学”这一观念来定位儒学,从“教化”的角度,对作为哲学的儒学思想做出新的诠释,以凸显其异于西方哲学的独特思想内涵,着力建构一个全新的、具有较强理论解释力、思想穿透力和学术建构力的儒学思想体系——“教化儒学”,在学界独树一帜。在价值观研究方面,先后主持有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先秦主流价值观的奠基与变迁”(2010)、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传统价值观变迁史”(2014)等科研项目。
代表性著作有《教养的本原》、《教化的哲学》、《教化视域中的儒学》、《教化儒学论》、《中国哲学概论》(主编)等,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孔孟学报》、《中国哲学史》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150余篇。曾获吉林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三等奖等;多篇论文被《中国社会科学》(英文版)、中国高等学校学术文摘(哲学)(英文版)、《Contemporary Chinese Thought》、《Frontiers of Philosophy in China》等重要外文学术刊物全文译载;数十篇论文被《新华文摘》、《中国社会科学文摘》、《高等学校文科学术文摘》、《教育科学文摘》、“人大复印报刊资料”等重要学术媒介转载。教学与科研并重,所主持“《中国哲学》课程”获评“北京市精品课程”;主编教材《中国哲学概论》,被评为“北京市精品教材”,并入选“普通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教材”;先后获评“北京市高等学校教学名师奖”、“宝钢优秀教师奖”、“北京市师德先进个人”等荣誉称号。
访谈时间:2016年8月1日
访谈地点:北师大哲学学院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
采访人: 刘诤(以下简称“刘”)
采访对象:李景林教授(以下简称“李”)
刘:李老师您好,您是1978年考入吉林大学哲学系,1985年硕士毕业后留系任教,您能否为我们讲述一下,您是如何与哲学结缘,又是因何机缘考入吉林大学哲学系的呢?
李:我1966年小学毕业,属于在“文革”中长大的一代人。1966年文革开始,各级升学考试全部停止。所以严格来说,自己只能算受过小学教育。
我后来上的是一种所谓的“戴帽中学”。在文革前,像我所就读的那种农村大队队办小学,考上中学是一件特别难的事,一个年级每年至多能有三四个人升入中学学习。文革时期要求普及中学,各个地方的小学要办中学,也就是在小学的基础上再戴一个中学的“帽子”,当时叫做“戴帽中学”,初、高中各两年。我所在生产大队的小学(南阳市十二里河学校)只办了“戴帽初中”。我1966年小学毕业,就遇到“停课闹革命”。1968年“复课闹革命”,我进入初中学习。1970年初中毕业,回到我家所在的生产队干了几年农活。1973年开始到我曾就读过的南阳市十二里河学校当民办老师。1976年转到南阳独山五七中学(一个部队的子弟学校)作代课老师,1978年考入吉林大学哲学系读书。
我之选择读哲学专业,与自己所处的环境有很大的关系。当时在农村,没有什么书可看,往往是拿到什么就读什么。记得我当时读到的第一本学术性的书,就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黄色的封面,已经很破旧的一本书。文革期间经常要写大批判文章,我用书中那一套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理论分析问题,别人觉得自己理论水平很高。当时还看过范文澜的《中国通史》,从当地的造反派手里得到一本侯外庐的《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也硬着头皮去看。通过当时的政治理论学习,自己也读过不少马列和毛主席的哲学著作。看过这些书之后,觉得哲学很有意思。事情都有两面。十年动乱,无书可读,但却倡导人人都学哲学。这样的境遇,使自己萌生了一种对理论的渴望。所以,我高考所报的重点大学三个志愿,第一专业都是哲学。
人生往往包涵很多偶然性的因素。我能考取吉林大学,其实也很偶然。在文革期间,河南农村学校开门办学,课堂教学无法保障。课程体系也按“革命”的要求进行了改造,如政治、语文课合并成一门“毛泽东思想”课,物理化学改成了“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课,数学最后也只学到一元二次方程。这样的基础当然不可能参加高考。好在我的文史基础还可以,文革中我买过一套数学《青年自学丛书》,自修了初高中的数学课程,1978年高考,我居然考了很高的分数。当时我们农村的孩子,最大的愿望是从农村出来,所以填报志愿,优先考虑的是能上大学,而不是上哪所大学。当时自己孤陋寡闻,对各个大学也并不了解。那时印象中吉林大学是在一个很边远很寒冷的地方,大概报考的人不多,作为一个保险系数,我第三志愿填报了吉林大学。而在该年南阳市第一批电话通知重点大学录取的八个考生中,我就名列其中。第三志愿却被第一时间录取,直到今天,我也不了解个中原因。这大概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缘分”吧。
刘:您留校之后师从著名历史学家金景芳先生研读先秦思想史,获历史学博士学位。您曾任吉林大学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主任,在吉林大学生活了20余年,您能否为我们讲述一下您在吉大求学和工作的那段岁月里,与老师和同窗好友之间,与吉大哲学系之间发生过的,您至今难忘的事情?
李:我24岁来吉林大学读书,在吉大学习工作了23年,可以说,长春、吉大是我的第二故乡,自己人生中最好的时光都是在母校吉大度过的。这一段学习生活的经历,给我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其间种种,无法备述,这里,只能简略地谈一点与自己从学经历有关的事情。
我现在的研究领域是中国哲学,但在本科阶段,自己的主要兴趣却是在西方哲学。这其实是当时同学的一个普遍的倾向。吉大哲学系77、78两个年级的西方哲学史课,邹化政先生讲授德国古典哲学,记得当时每逢先生上课,大家都要提前占座,课堂不仅是座无虚席,而且常常连走廊里都站着人,真可谓是盛况空前。我对西方哲学的兴趣,也与听邹老师的课有关。
中国社科院的王树人先生说邹化政老师是一个“怪人”、“怪杰”。从师生间流传的有关邹老师的一些轶事,也可见他确实是“怪”,确实是与众不同。邹老师1957年被错划成右派,直到1980年才得以平反昭雪。他被打成右派的理由,今天看起来,是十分荒唐的。当年邹老师参加长春市召开的一个理论联系实际的座谈会,在会上发言说:知识分子理论联系实际,并不一定是要上山下乡;德国古典哲学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理论来源,我们哲学工作者理论联系实际,就是要好好研究康德、黑格尔。当时吉大打右派,有一个党内的指标还没有完成。邹老师既是中共党员,又有过这样一番“奇谈怪论”,那个右派的帽子,就顺理成章地戴在了他头上。在长期的劳动改造和艰难的生活条件下,邹老师并未放弃自己的哲学研究和思考。下乡劳动改造期间不允许看书,邹老师就把黑格尔的书一页一页撕下来,在田间休息的时候偷偷地阅读。在二十余年的劳动改造中,先生就是以这样令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克服重重困难,饱览中西哲学原典,凭借自己的天资和努力,在学术上打通中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学术和思想系统,在德国古典哲学、儒家哲学、形上学、认识论、价值论诸哲学领域都有自己独到的建树。文革以后,邹老师得到平反昭雪,重登杏坛,长期被压抑的学术激情得以迸发释放,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哲学的研究与教学工作。邹老师第一次登台授课,讲到激愤忘情之处,伸拳捶击玻璃黑板,黑板破裂,割破手臂,一时鲜血直流,邹老师乃以手绢包扎伤口,继续讲授不辍。邹师深湛的思想和学术的激情,令在场师生无不感奋和动容。一时间,在我们77、78和79这几届学生中掀起了一股邹化政热。课堂上,有学生给邹师献上鲜花,邹师的茶杯里,也有学生给加上白糖(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这代表着的,其实是一种很高的崇敬)。邹师当时为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多门哲学和经典研究的课程,如《德国古典哲学》、《西方辩证法史》、《人学原理》、《洛克人类理解论研究》、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黑格尔的《小逻辑》、《大逻辑》、《精神现象学》等。邹师的人格精神和思想智慧,对于我们这一代学子思想和人格的养成,有深巨的影响,对吉大哲学学术传统和西方哲学理论体系的建立,亦具有开创和奠基之功。我自己有幸亲炙于先生,几乎听过他讲授过的所有的课程,由是而得略窥哲学之门墙,真是受益无穷。
我的兴趣后来转向中国哲学,事出“人言可畏”这个偶然的因素。
同学们从全国各地考来吉林大学,刚入校时,大家一个个牛气冲天,都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也确实是这样,当年考生六七百万,只录取二三十万人,能考上来的都是当地的人尖儿。可是过了两个月,大家都不牛了。为什么,因为看到每个人都有两下子,都不白给,都应当尊重。比如我们七舍224寝室的14个人,人家周林全班考分第一,读书过目不忘。人家范学德熟读普列汉诺夫,人称范马列。上海的罗若山博览群书,对法国哲学有丰富的知识。内蒙古的高潮,得过盟摔跤冠军,同学昵称蒙古horse。黑龙江的杨德军,随口能熟背唐诗宋词。陕北老区来的李丰旺,也能每晚口占一两首打油诗,令同学捧腹不置。等等,可以说是各有千秋。78级学生年龄差距最大,我们班最大年龄差达到13岁。年长同学往往引导舆情,他们的“月旦评”,既能给同学以激励,也无形中会对个体的发展起到“画地为牢”的轨范作用。比如“范马列”的称谓,真会让范学德往马列专家的方向发展。杨德军能熟背唐诗宋词,同学们说他文学好,文学方面的问题都请教他。这促使他博览中外文学名著,真成了一位哲学系里的文学家,还因此娶到了一位学文学、并出身文学世家的太太。这既可以说是“人言可畏”,同样也可以解释为“缘分”。自己出身农村,见闻不广,又没有什么特点。不过,因我上大学前当过中学语文老师,大学期间下乡劳动锻炼,又瞎凑了几句古体诗登在抒写劳动体会的墙报上,因此我以古文基础好为同学所知,中国哲学方面的问题同学要来问我。这倒逼着我开始阅读中国哲学方面的经典,吉林大学图书馆的古籍部也很好,有很多的线装书,当时的线装古籍还可以外借,我就整函地借出来看。虽然当时也不是很懂,但由此引发了自己对中国哲学尤其是儒学的兴趣。1982年本科毕业,正好吉大哲学系当年招收中国哲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我报考并有幸被录取,师从乌恩溥老师研读先秦哲学。后来读的书多了,也就有了自己的体会,慢慢地也就喜欢上了中国哲学。
读研时,有一件事对自己刺激很大,也印象最深。我本科时对西方哲学下过一点功夫,进入研究生阶段,亦习于用西方哲学的一套概念来分析中国的哲学思想。我曾写过一篇有关《周易》的课程论文,颇有自得之意。乌恩溥老师平时对学生特别客气,师母经常也会请我们吃饭,每次去乌老师家,告辞时老师都要送我们到大门外。但老师这次给我的评语却特别不客气。乌老师的评语只有六个字:“给古人穿西装”。 这真是一记当头棒喝。冷静下来反思,觉得乌老师的话正点到了我当时学术思考方式的要害之处,因此下决心对中国传统思想学术作内在的、同情融贯性的了解,而非停留于外在皮相的解释。当然,这要经历一个艰苦的“蜕毛”的过程。
我读本科时选过金景芳先生的《先秦诸子》课,这门课是金老和吕绍纲老师合上的。读硕士期间又听了金老的《周易讲座》课。金老因此对我有些印象,同时,我也由此与吕绍刚老师相熟。硕士毕业时,金老有意让我去做他的助手,不过,出于多方面的考虑,我还是选择了留在哲学系任教。但金老仍然没有忘记我。1990年某一天,吕绍刚老师来我家告诉我说,金老看到我发在《社会科学战线》上的文章,觉得不错,希望我能去考他的博士生。像我这样籍籍无名的小辈,能够得到金老这样的史学大家的垂青,真令我感激莫名;同时,师从金老,不正是解决自己“给古人穿西装”这一问题的一个绝佳途径吗?因此,自己下决心复习考试,并于次年考取了金老的博士生。
金老是史家,其治学是“由经入史”。先生对六经有深湛的研究,而对《易》与《春秋》用力尤勤,并据此来理解孔子儒家。这个路子,虽然与今人研究孔子的方式不同,但却合乎孔子与儒家的实际。孔子于六经,亦特别重视《易》与《春秋》。《春秋》是史,《易》则是周人日常生活之道与生活智慧的表达。孔子之重视《易》、《春秋》,乃因其坚信价值的理想不能徒托空言,必见诸史事与行事,方可深切著明。金老治史,特别重视理论,治思想史,亦特别强调《周易》哲学的意义。但是,他讲理论,不是以论带史,而是强调从史实中见出常道或规律。金老曾对学生大量引用西方史学理论,以之套用中国古史史料的研究和著述方式,专门写信提出严肃的批评。金老这种治学的路径,使自己逐渐对中国思想学术之“史”的精神,获得了较为深切的体会。
此外,先生治学,特别体现了一种“唯真理是从”的精神。有两件事使我对此有真切的体会和深刻的印象。我在作博士论文时曾遇到两个问题。我的论文题目是《孔孟心性思想研究》。在写作过程中,有两个观点与金老不一致,论文为此拖了很长时间。我以为孟子的性善论源出于孔子,孔子实亦主性善。金老则认为孔子未讲过性善,不同意我的看法。因先生不同意,论文无法进行下去,自己也很着急。约过了几个月,先生打电话叫我去,很高兴地告诉我,“看来你说孔子讲性善还是对的”,并举《中庸》所引孔子“仁者人也”的话,来证明孔子确认为人性是善的。可见,先生虽不同意我的看法,却能从我的思路设身处地地思考问题。另一个问题是对《中庸》“率性之谓道”的训解。传统上解“率性”为“循性”。先生则认为郑注、朱注都讲错了,“率”应解作“统率”义,率性的主辞是“道”,道统率性,才能讲得通,讲循性,是唯心论。我写论文,依郑注、朱注的解释,先生当然不同意。后来我只好曲为之解,造成了论文在思想上的一些模糊不清。有一天,按规定我们几个博士生去先生家听课。这天先生讲《中庸》,一开始先生首先讲读古书不易,要反复阅读才能读通。先生以“率性之谓道”为例,讲他以前认为应作道统率性解,近来再读《中庸》,从上下文的联系,看来还是郑玄、朱熹讲得对,应解为“循性”才通。当时我的论文已经打出来,我到打字社对论文临时作了修改。还有另一件事,我印象特别深。1993年上半年,先生作了一篇论文,题为《古籍考辨四题》,后发表在《历史研究》1994年第1期上。其中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插曲。先生曾把这篇论文给我看,让我提意见。文章中有一部分是对孟子“夫妇有别”说的考论。记得文章中讲到“夫妇有别”是孟子首先提出,以前无人讲。我查《礼记•哀公问》中记孔子的话说:“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因对先生提出。先生当时没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先生找我去,很高兴地告诉我,他寄给杂志社的《古籍考辨四题》的稿子,多亏邮局在邮寄过程中给弄湿,退了回来,使他有机会据我的意见对文章作了修改。金老从不轻易改变自己的学术主张,其在学术上的自信,有时甚至会给人以固执己见的印象。但是,先生会认真听取不同的意见,一旦认为对方意见是对的,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看法,并不顾忌自己的面子。先生这种从善如流,闻是而止的为学态度和治学精神,对后学和师门良好学风的形成,都有很大的影响。
在吉大学习工作期间,老师、同学、同事、朋友、领导对自己的教诲、关爱、批评、帮助与扶持,规定了自己人生的方向与轨迹,凝聚为自己成长的动力,使我受益终生。这一段经历,是我生命中的宝贵财富,其间点点滴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吾将永志不忘。
刘:“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作为我们的前辈、老师,您能否为我们这些以后即将走向教学岗位,从事学术研究的学生们提一些读书学习或者学术研究方面的建议呢?
李:我的建议,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要“守住教师的本分”。什么是教师的本分?我们可以用您提到的韩愈《师说》中的话来作说明。韩愈讲“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但这三者并非并列的关系,其中“传道”一条最重要。韩愈解释说,我们尊之为“师”的,不论少长,能“闻道”即可为吾“师”。所以说“吾师,道也……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有了一个教师的职位,并不表明我就可以做人“师”。闻道、得道,是“师”之所以为师的标准,它也规定了教师的本分之所在。
首先,这个师“道”,是一种人格的要求。今天的教师,是一种负责传授知识的职业化的工作,与古时的“师”有所区别。按钱穆先生的说法,中国古学是一种通人通儒之学。金岳霖先生也说,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他的学问就是他的传记。梁漱溟先生亦因终生笃守其信念而行,而被称作“最后的儒家”。故古来言师道,为人与为学是一体的。我觉得,现代学校教师虽然已成职业,但先儒有关师“道”的教训,仍然有效,它的精神还应该继承。职业虽然分途,但在教师个体身上,做个好人与好的专家、学者应该是一体的。
其次,这个师“道”,对学问也有一种要求,这就是学问要有内在的一贯性和真实性。《礼记•学记》:“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孔子的学生子贡认为孔子的特点是博学多闻,孔子说,“非也,予一以贯之”。又说,“吾道一以贯之”。孔子学无常师,他的学问虽博却不驳杂,就是因为有一贯之道贯通其中。今天知识爆炸,学生了解的东西我们教师可能都跟不上。在学问上有一贯之道,面对这信息爆炸的时代,才能应对裕如,具有一种转世而不为世转的能力。我们教师现在压力很大,有很多任务,发表论文有数量、级别要求。这促使很多人为发表文章而发表文章,今天的文字与昨天的文字自相矛盾,自己跟自己打架。这就不行。我们呼吁官方学术评价的体系要逐渐改变,提供一个使学者真正可以做到真积力久,厚积薄发的学术环境,这样我们的学术才能是真实的,才能有扎扎实实的进步。但我们自己亦应首先对自己有这个要求。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向老一代的学者学习。我自己是一个笨人,写东西慢而且少。有两个字,叫做“不敢”。不考虑成熟的话不敢说,不敢发表。不过,这里面也有爱惜自己羽毛的意思。从效果来考虑,应景的文字发出来,对自己不是加分,而是减分。从长远看,做这样的事其实很傻的。我自己平时看书,注意积累一些问题。对有些问题,从有想法到能够贯通,再把它写成文字发表,有的要间隔二三年,甚至十年。这当然是因为自己资质愚钝,只能做人一己十,人十己百的事。我不否认人的资质差异,有人就是又好又快,那是天才。一般人还是需要下点“慢”的功夫,才能做成像点样的东西。我对自己的学生也提到这样的要求。我讲《中国哲学史方法论》第一讲绪论,就题为“形成属于你自己的方法”。
其三,从这个师“道”对人格的要求延伸到教学或韩愈所说“授业、解惑”,传统的教育所倡“成德之教”,在今天仍有意义。古代教育以成德为本,“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现代教育则不同。现代大学基本上成了教授知识、技能的场所,而缺乏教化的职能。我研究儒学,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近代以来政教分途,西方在学校知识技能性的教育之外,还有宗教等作为人的精神人格教养的体制保障。当代中国学校教育的完全西方化,导致了整个社会德性人格教化体系的缺失。我们的人文学科应当可以承担或部分承担这样一种责任。
以上是我的一点不成熟的想法,仅供参考。
刘: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到了吉大七十周年的校庆(9月16日),您曾在吉大学习生活了23年,作为最资深的吉大校友,请您赠与吉大和吉大学子几句寄语。
李:那我就母校哲学学科说两句话吧:思想的生产是哲学的生命所在。吉大哲学学科以思想创造见长,愿母校哲学学科继续发挥思想的优势,夯实学术的基础,真正成为中国哲学家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