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海德格尔在讨论班中曾明确断言：人的自身生产带来了自身毁灭的危险。①单就这一孤立的命题而言，这并非是新颖的独特的判断。在大众传媒和多种专业语言中关于自然灾难、生态危机、社会风险、人类毁灭等的预言和警告我们已听得很多。我们关注海德格尔的讨论是因为他把这一危险和马克思人的学说联系起来，并且给出了一种虽然简略但有系统的对马克思哲学的批评。我们知道，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等文本中都曾简略地提到马克思，我们的印象是他对马克思肯定、褒扬较多，其批评也曲折隐晦、语焉不详，但在晚期讨论班中可以看到海德格尔视野中马克思哲学的概貌，明确海德格尔和马克思哲学的原则区分。我们必须认真思考：海德格尔正确地理解了马克思吗？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哲学的批评有何意义？我们今天应当如何走出人的自身生产带来的自身毁灭的危险？

一．海德格尔对马克思人的学说的评论

我们没有看到《四个讨论班》一书，仅从发表在《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的“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一文中，大致可以看到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相当确切的理论想法，相当明确的理论批评。他的批评主要是以下几点。

一是，马克思关于人的理论想法源于形而上学，特别是黑格尔的存在概念上。我们知道，海德格尔认为一个哲学家只能提出和解决一个问题，他以毕生的精力解决存在问题。在他的晚期讨论班中我们的印象是他重新模糊了人们通常所说的前期和后期海德格尔思想的界限，《存在与时间》中的“存在领会”的重大意义再次得到强调和凸显。不知海德格尔自己是否意识到，他自己的这种唯一的、根本的哲学问题意识同样源自形而上学，这难怪后现代哲学称他的哲学为“在场形而上学”。尽管如此，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批评仍是从存在概念开始。他从讨论马克思提出的哲学任务，即“哲学家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始，不断追问，直至马克思思想的存在概念基础。他问道，“对世界的每一个改变不都把一种理论前见预设为工具吗？”“在马克思那里谈到的是哪样一种改变世界呢？是生产关系中的改变。生产在哪里有其地位呢？在实践中。实践是通过什么被规定的呢？通过某种理论，这种理论将生产的概念塑造为对人的（通过他自身的）生产。因此马克思具有一个关于人的理论想法，一个相当确切的想法，这个想法作为基础包含在黑格尔哲学之中。”“对于马克思来说，存在就是生产过程。这个想法是马克思从形而上学那里，从黑格尔的把生命解释为过程那里接受来的。生产之实践性概念只能立足在一种源于形而上学的存在概念上。”我国学者很难接受海德格尔的上述思路，我们可能会同意他说的马克思生产过程的存在概念受到黑格尔把生命解释为过程的辩证法影响，但我们会强调马克思对黑格尔观念论或唯心论辩证法的颠倒，就如海德格尔所说像马尔库塞那样坚持马克思存在优先于意识的思想，从而在海德格尔那里说出某种马克思式的东西。真正的分岐可能在于马克思的生产过程的概念作为人的自身生产是否具有自然的、自在的、物质性的存在维度。所以，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存在论基础的批评集中在下面一点。

二是，马克思哲学是否放弃了人的优先性？海德格尔在晚期讨论班中概括了自己全部哲学的存在视野及其意义。他解释《存在与时间》中的此在的意思就是“此出－离地在”，在意识之外，贯穿意识的内在性，放弃意识的优先性及其后果——人的优先性，领会到“我们存在于一个其上主要有存在的平面上。”海德格尔在讨论班上打开马克思的早期文稿，念了下面的话：“所谓彻底就是事情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海德格尔认为，全部马克思主义都以这个论题为依据。他认为“在存在之空明中被理解为此－在，理解为出－离渴求的人与马克思的命题陈述正相对立。”简单地说，是存在优先性还是人的优先性，是海德格尔自认为与马克思人的学说的根本分岐。按照我们对马克思人的学说的理解，我们能否从“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的命题得出人的优先性的存在论判断呢？马克思的学说是人类自由解放的学说，在这样的意义上可以说是人的优先性学说。但马克思如海德格尔所指认的那样，把人的自由和解放奠基于生产过程的基础上，把生产关系的改变作为改变世界的主要目标，或者说马克思具体地考察了人类自由解放的物质性的历史条件。这就不仅使实践和生产过程中必然包含的物质的自然的存在要素进入马克思的理论视野，而且使马克思关于人的学说成为历史的唯物主义学说，成为超越意识内在性而达于自然的人道主义的自然主义的学说。进一步思考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评论，我们发现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生产过程和人的自身生产的理解缺少马克思本人具有的历史意识和超越意识，海德格尔离开了他曾高度评价的马克思哲学“在体会到异化的时候深入到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②的那一度，即通过异化的扬弃超越生产过程本身，获得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新家园。所以，思考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评论又必须推进一步，即马克思对人的理解的历史性维度。

三是，马克思哲学是否是当今之统治思想？在断定“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为全部马克思主义的依据后，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主义把生产设想为：社会之社会性生产——社会生产其自身——与人作为社会存在体的自身生产。既然马克思主义这么想，它就正是当今之思想，在当今进行统治的就是人的自身生产与社会的自身生产。”“按照马克思，人，每一个人（他自身就是他自己的根本），正是这种生产以及隶属于生产的消费的人。这就是我们现时代的人。”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性、现代性的论断，不是对马克思的褒扬，而是对马克思的批判，因为他断言人的自身生产已陷入自身毁灭的危险，而马克思人的自身生产的概念作为当今之统治思想正在推进这种自身毁灭的危险。在海德格尔的评论和批判中，我们会体会到人类思想史和哲学史发展中一个有趣的问题，即后继的思想家对前辈思想家的批评和否定往往是特殊的赞扬形式。其原因可能是后来的思想家或许自认为是独创的思想都有渊源，他必须努力划清与其思想渊源的界限，从而表明自己思想的独创性；或许是他自认为独创性的思想与思想史上已有的某种理论十分接近，他必须精细的标示出自己思想的特质，而这两种情况都包含着曲解前辈思想家的危险。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解读可以作为哲学解释学的案例专门研究。海德格尔似乎是随意的评论，却是他精心打造自己思想时不能绕过的思想搏斗的记录。马尔库塞并非偶然的在马克思文本中读到海德格尔式的东西，我们也并非随意的在海德格尔文本中读出马克思式的东西。超越资本逻辑的马克思与超越技术“支架”的海德格尔，不可避免的思入到超越主观主义形而上学的存在维度和“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

二．马克思主义如何理解“人的自身生产”？

海德格尔对马克思哲学的评论绝非随意而为，与其形式上的轻描淡写相反，其思想的深度不容忽视。从他对《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评论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的分析，以及其它文本中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关注等等，表明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学说有过系统深入的理论思考，其中有些见解可能超越了专业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借鉴。仅就他把马克思的存在学说理解为“生产过程”和人本身的自身生产说，也显示出他深邃的理论洞见能力，至于他的批评也可为我们的马克思主义研究提供强有力的思想刺激。在海德格尔的语境中为马克思辩护，即是把马克思放置在超越海德格尔的思想位置上。

海德格尔断定马克思的存在即生产过程，而生产过程的存在概念源自黑格尔把生命解释为过程的形而上学存在概念上。他似乎认为，尽管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的观念论，存在优先于意识，生产过程作为社会存在决定了社会意识，但由于生产过程是人的自身生产，人是根本，所以马克思并未超出主观主义形而上学的视域，仍是人的优先性的理论。从海德格尔的存在视域看，只有把此在理解为出－离，贯穿意识的内在性，走出意识之外，并且“通过整个此在守护仍在且持之不堕”，“守护在空明之中”，由此方可实现“思想之居所的革命”，把传统哲学“置于意识之中的东西迁移到另一处”。“从今以后，人出－离地与那是某物自身的东西面对面地相处，而不再通过相对立的表象”来理解某物自身。海德格尔深知这种面对物自身的思想革命的困难，让存在和物自身自己显示自己，自己到场，关键是要破除表象思维的习惯，克服意识优先性和人的优先性的哲学立场或叫居所，他认为马克思生产过程的存在论没有放弃人的优先性。仅从指出马克思生产过程与黑格尔生命过程的存在论关联说，海德格尔就已十分高明。且不说当下流行的各种源自怀特海的后现代过程哲学，仅就马克思主义的文本说，“过程”也是十分重要的概念。恩格斯把黑格尔辩证法的最重要的历史贡献归结为把世界理解为“过程的集合体”而非“事物的集合体”。③事物、生命和生产作为过程只能由过程性的思想来把握，从而使实体本体论的理智形而上学终结，这是西方哲学史上重大的转变。但从海德格尔的存在视域看，把事物理解为过程的辩证法仍是内在于意识的思想，仍未出－离地与事物自身直接面对，他批评黑格尔并未真正做到面向事情本身。④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固然有黑格尔形而上学存在概念的基础，作为感性物质活动的实践和物质生产过程需要黑格尔式的辩证范畴体系加以把握，如马克思《资本论》的范畴体系。以理论的形式把握作为存在的“生产过程”和“人的自身生产”也难免于使马克思哲学具有“存在论”或“本体论”的理论形态，中外马克思主义研究都有“社会存在本体论”等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而在“存在论”或“本体论”的视域中，难以避免把存在概念化、把事物表象化的内在意识的形而上学。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批评的深刻在于他迫使我们必须澄清马克思思想中最细微难解的精妙之处，即“生产过程”、“人的自身生产”等概念的非概念式理解，也就是要思入到非思想的“那是某物自身的东西”。按照这样的思想方式，马克思哲学的“实践”、“生产过程”等概念具有超越概念的意蕴，它不是指称或表象作为客体对象的外在过程，而是内在于特定物质活动过程的理论言说。也正是在这种物质活动过程中，内在意识、概念或思想的界限才真实地显现出来，“作为那是某物自身的东西”才自行到来。由此，我们似乎可以说，仅仅作为理论概念的“生产过程”未能超越形而上学存在概念基础，而作为物质活动的“生产过程”则真正走出了意识之外，瓦解和贯穿了内在性。这样理解的马克思与海德格尔相去不远。

海德格尔对马克思思想的批评更现实的指向现代人的存在方式和自我理解。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生产过程”的存在概念也是“人的自身生产”的人的学说。“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人本身就是人的社会性的自身生产。这样的理解大致符合马克思的本意。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断言，“在其现实性上，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而生产关系是社会的基础性的物质性的关系，它决定了政治、意识形态等社会关系。人们在物质生产活动中规定和发展人本身，亦即生产人本身。这样的关于人的理论想法，在海德格尔看来仍是主观主义的形而上学，仍是人的优先性的学说，仍是如萨特那样认为“我们存在于一个其上只有人的平面上”的人道主义视野。而在现实性上，这样作为生产者、消费者的现代人在技术“支架”的催逼下只能把意识哲学的“对象”作为“消费品”，而不可能把它们作为“某物自身的东西”。按照海德格尔的思路，即使我们把马克思的“生产过程”作非概念的实践活动过程的理解，在“生产过程”中遭遇的事物或外在性也非“物自身”。在现代性的或者说资本主义主导的“生产过程”中，海德格尔的诘难是正确的。而在海德格尔深思过的马克思的异化理论中，在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学说中，正是要扬弃私有制下的生产劳动，只有深入到马克思这一“历史的本质性的一度中”，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生产过程”和“人的自身生产”理论内容的“一种对世界历史意义的东西的基本经验”。⑤

在马克思的早期文稿中，特别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扬弃异化、扬弃私有财产的共产主义是马克思的核心主题。也许正是这一政治哲学的立场或“居所”使马克思在存在论上与黑格尔的形而上学断然决裂。扬弃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需要生产过程的充分发展，否则只能是“消极的”粗陋的共产主义幻想。但马克思设想的作为快乐的劳动、作为游戏的劳动、作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需要的劳动或生产过程，却是完成了的自然主义和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的统一，“它是历史之谜的解答。”⑥我们也可以说，摆脱了生产强制或海德格尔所说技术“支架”强制的自由劳动，既是人的自由和解放，也是存在的自由和解放，是海德格尔之谜的解答。

马克思倾注毕生精力寻求人类解放的历史条件和现实道路，所以他比同时代的思想家更早更敏锐地把握到作为生产者和消费者的现代人的本质和生存逻辑。马克思用资本统治解释形而上学的抽象统治，用资本的人格化解释资本家的贪婪，用无产阶级的生存条件解释无产阶级革命的本性，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内在矛盾运动论证共产主义的现实性，等等。这一方面使马克思成为现代性或现代社会最精准的诊断师，成为这个时代精神状况的代言人。在这样的意义上，海德格尔对马克思思想的评述，如说它是当今之统治思想，恰是对马克思学说作为现实的理论的肯定和赞扬。但另一方面，马克思又是现代性和现代社会最有力的批判者、超越者和革命家。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论批判和武器的批判是海德格尔远远不能企及的。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和生产过程支配着现代社会的全部领域，资本自身增殖的逻辑渗透在全部社会关系中，哈贝马斯把这叫做生活世界的殖民化。资本逻辑作为一种客观的必然性的力量形成了现代社会的诸强制。海德格尔叫做技术“支架”的东西，在马克思主义的传统中可以看作是资本最大化自身的社会性的组织和技术手段的汇聚，从根本上说它是资本逻辑的具体化和技术化。马克思学说与各种现代性批判理论不同，它完全肯定资本主义生产的巨大历史功绩，肯定这一生产过程对人的自身生产带来的性质变化，“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这一社会发展阶段的人的特征。人在这一片面的发展形式中虽未摆脱对商品、货币、资本的依赖，甚至形成了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等异化的本质表现形式，但毕竟摆脱了对人的依赖关系，获得了广阔的形式自由空间。资本逻辑所到之处，科学、文化、教育、娱乐乃至人的身体都被经济理性和技术理性重新塑造和开发，使人的潜能或本质力量在精细的分工中得到畸形的高度发展。这在马克思看来，恰好为超越资本逻辑提供了必要的物质条件和精神条件。

在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传统中，也有丰富的人和自然关系、人与环境关系和生态平衡等理论文献，从而才有当代活跃的生态马克思主义。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从马克思资本逻辑统治的根本原理出发，论述了我们今天面临的生态危机和环境危机的实质和出路。恩格斯这段话经常被人们引用，“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因为人们难以预料当下的生产行为所引起的比较远的自然影响，即便我们“渐渐学会了认清我们的生产活动的间接的比较远的社会影响，因而我们就有可能也去支配和调节这种影响。”“但是要实行这种调节，单是依靠认识是不够的。这还需要对我们现有的生产方式，以及和这种生产方式连在一起的我们今天的整个社会制度实行完全的变革”，因为“支配着生产和交换的一个一个的资本家所能关心的，只是他们的行为的最直接的有益效果。”“出售时要获得利益，成了唯一的动力。”⑦在我们看来，恩格斯的这些论述提供了一个完整的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论纲。要避免人类自身生产带来的自身毁灭的危险，只有超越资本逻辑的支配，只有超越一般生产过程的存在视域，而这正是马克思思想的核心。

三．人是事情的根本

在1973年9月8日的讨论会上，海德格尔继续讨论他前一天对马克思“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命题的分析和诘难。他把这一命题理解为形而上学命题，并从形而上学的历史中追溯马克思这一命题，认为“马克思达到了虚无主义的极至”，因为把人确定为自己的最高本质，“作为存在的存在对于人不再存在。”对照《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一文中海德格尔的一段话：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随着这一已经由卡尔·马克思完成了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哲学进入其终结阶段了。”⑧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海德格尔对马克思人的理论有着深思熟虑的相当确切的想法，而不是讨论中随意的即兴发挥。按照海德格尔的思路，西方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柏拉图主义即是用思维规定存在进而宰制存在，从而也就是遗忘存在，而遗忘存在的形而上学的历史就是虚无主义的历史，虚无主义是“西方历史的根本运动”。马克思经由费尔巴哈颠倒了存在和意识的关系，把存在规定为人的自身生产过程，而人的根本是人本身，人是自己的最高本质，从而存在不仅被遗忘而且彻底不见了，马克思把形而上学推到了极端可能性，哲学作为柏拉图主义的形而上学进入了终结阶段。从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理解马克思及其人的学说，这本身可能就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思维。马克思自己也曾讲过独立哲学的消失或哲学的扬弃，恩格斯也曾讲过马克思哲学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一种新世界观。仅从海德格尔关注的存在问题看，马克思的新世界观的真实意义恰是要从解释世界的理论哲学的存在视域走入改变世界的存在视域。就这一改变世界的过程说，在以私有制为基础的生产过程作为存在、作为人的自身本质时，马克思似乎遗忘了存在，使存在不再存在；但就改变世界的目标说，恰是要通过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扬弃使人类真正进入自由王国，结束人类的史前史，使人和自然的本性得到复活，真正进入人和自然统一的存在境界。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虚无主义的指控说的应是贝克莱而不应是马克思。

在马克思看来，要扬弃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必须经过资本主义生产的高度发展而自我否定，而不是人类的自我毁灭。问题的关键仍是人本身。海德格尔在讨论中追问马克思如何从事情的根本推论出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他认为马克思推论中有一个“惊人的跳跃”，“马克思忽视了一个缺少的环节”，这个环节应是“人就是那个所关涉到的事情”。“马克思一开始就确定的是：人，并且只有人（而并无别的）才是那个事情。”海德格尔继续追问：“这是从哪里得到确定的？以什么方式被确定的？凭什么权利被确定的？被哪种权威确定的？”他把答案归结为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也就是他所说的柏拉图主义、虚无主义的形而上学使马克思的命题得以可能。在一定意义上我们可以接受海德格尔的这些评论，马克思的推论中可以补充“人是那个事情”的环节，马克思对人是事情的论断也有形而上学历史的根源，正如海德格尔本人的思想是从反思形而上学的历史而获得的那样。同样，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尽管对西方形而上学的历史理解不同，但都共同具有超越形而上学的强烈哲学意识。马克思所以认定人是事情，人的根本是人本身，既有文艺复兴以来西方文化和西方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哲学的理论渊源，也有资本主义人的自身生产已使人的独立性显示出来的现实根源，更重要的是马克思改变世界的实践哲学必须诉诸批判的武器，以理论的彻底性唤醒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自觉行动的武器的批判，以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简单地把马克思的命题归结为形而上学命题是对马克思思想的曲解。

海德格尔对马克思的批评似乎主要不在于形而上学之争，问题的关键是马克思关于人的理论及其规划的改变世界的实践，是否是把理论作为纲领，作为“规划的展示、预先确定和告知”，而陷入“理论和实践的狭隘联系”，陷入技术“支架”的结构中，从而造成人的自身生产带来的自我毁灭的危险？或者说马克思的人的理论是否是现代性的工具理性、技术理性，是否是思维宰制存在的现代理性？不必讳言，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中确有这种马克思主义的倾向和表现，以致海德格尔早在1935年就说到：“这个欧罗巴，还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它总是处在千钧一发、笈笈可危的境地。如今，它遭遇来自俄国与美国的巨大的两面夹击，就形而上学的方面来看，俄国与美国二者其实是相同的，即相同的发了狂一般的运作技术和相同的肆无忌惮的民众组织。”⑨这里海德格尔已露端倪的技术“支架”的想法及其对苏联社会主义形而上本质的判断，可能是他亲近纳粹和批判马克思的重要根源吧？但对马克思本人的思想与其历史实践后果仍需有必要的区分。写入《共产党宣言》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的命题应是马克思人的理论最重要的部分，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是共产主义理想的核心。共产主义社会作为“自由人的联合体”得以可能的关键是超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从而也超越人作为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存在视域，终结生产逻辑支配的“史前史”，进入人的自由王国。所以，马克思生产过程的存在论及其改变世界的理论规划，就其过程性的中间环节而言确实存在着理论作为“纲领”、“规划”的技术运作，但就其目标而言恰是要超越“理论和实践的狭隘联系”，使人的自由能力全面发展，使存在得以自由绽放或自由呈现。

海德格尔和马克思的区别是否在于“人是事情”的理解呢？仔细琢磨，我们发现这里仍有理论和实践、过程和目的的复杂关系需要破解。就超越技术“支架”的现实选择说，海德格尔也不得不从人开始，人是最重要的事情本身。具体说，要实现思想居所的“移居”，需要从“存在领会”开始，即从此在出发去思想，放弃意识优先性，使人投身于与存在息息相关的崭新境地。海德格尔认为，自己思想的意义在于“使人首先准备去呼应这样投身之可能性”，这“将对当今现实产生作用”。很显然，从海德格尔哲学的目标说是要放弃人的优先性，达于存在的澄明之境，但从实现这一目标的起点说，仍需从人自身的存在领会的变革开始，人就是那个关涉到的事情。海德格尔对马克思“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命题的激烈追问，倒是从形而上学的视域得到规定的。

从人的自身生产理解人本身是否会导致人的自我毁灭？问题的答案在于人能否在理论和实践上超越现实的人的自身生产的逻辑。马克思的资本批判和共产主义学说的实质正是要寻求走出资本逻辑统治的现实道路。海德格尔也力求让自己的思想“对当今现实产生作用”，力求找到超越“支架”的新的思想的“居所”。尽管海德格尔自己也深知这种思想“移居”的艰难，他常说要“等待”，自己的学说只是一种“准备”。但从马克思主义超越资本逻辑的历史任务看，他所强调的存在领会和思想的移居仍具有重大的意义，从人的存在领会和自身理解方面实现根本变革，至少是超越资本逻辑统治的重要的思想条件和精神前提。

注释：

①［法］F·曼迪耶等/辑录：《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记要》，载《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以下未见注明的引文均出自该文。

② 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见《海德格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383页。

③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上），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40页。

④ 海德格尔：《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见《海德格尔选集》，第1248页。

⑤ 海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见《海德格尔选集》，第384页。

⑥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1页。

⑦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第158-160页。

⑧ 海德格尔：《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见《海德格尔选集》，第1244页。

⑨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