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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
  • 作者: 孙利天  
  • 发表期刊: 2008-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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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成果级别: A
  • 作者:孙利天  

    内容提要:马克思如何颠倒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辩证法?本文认为,不能在旧唯物主义的原则基础上颠倒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旧唯物主义是被黑格尔扬弃的独断论的形而上学,旧唯物主义无法做到对事物、现实、感性的能动方面的理解,无法理解黑格尔辩证法把“思维过程”作为本体的真实意义。只有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以“生产过程”的物质性主体取代“思维过程”的主体性,才能颠倒和超越黑格尔的辩证法。
    关键词:唯物史观   辩证法   感性活动

    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唯心主义的辩证法,发现和吸取了它“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实现了哲学史上的伟大革命。这是我们熟知的马克思主义常识。但是,深入思考颠倒辩证法这一重大的哲学事件,仍有许多重要的问题需要梳理和澄清,比如,为什么其他唯物主义者未能颠倒黑格尔的辩证法?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对于颠倒黑格尔辩证法起了什么作用?历史的唯物的辩证法如何改变了哲学的形态?等等。不弄清这些重要的哲学问题,既无法真正理解什么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合理内核,也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哲学革命的实质和马克思哲学的理论性质,也不能回答现代哲学对马克思哲学的一些批评和挑战。
    一、不能在旧唯物主义的原则基础上颠倒黑格尔的辩证法
    马克思曾经写道:“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之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造物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①初看这段马克思的区分,唯物辩证法与唯心辩证法的对立竟是如此简单,颠倒黑格尔辩证法的任务也极易完成,只要把观念或思维过程的主体地位转变为物质的主体或本体决定作用,就实现了唯心辩证法向唯物辩证法的改变。我们的哲学原理教科书和大多数马克思主义哲学工作者大概都是这样看待和理解马克思对辩证法的颠倒的。如果问题真的如此简单,我们难免会产生一些疑惑,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为什么不能提出和完成这个任务?或者会想,旧唯物主义的“物质决定意识”的原理是否已完成了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要消除这种疑惑,我们必须深思马克思这段话中的两个关键词,即“思维过程”和“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进而追问:黑格尔的辩证法为什么要把思维过程作为独立的主体?人的头脑如何“改造”物质的东西而成为观念?而这两个问题正是旧唯物主义不能理解和解决的。
    一般认为,黑格尔哲学是西方两千多年哲学的集大成者,黑格尔辩证法作为列宁所说的对世界认识的历史的总计、总和和结论,②可以说是西方哲学史、认识史的理论概括。和一些重要的哲学家一样,黑格尔本人也持有目的论的哲学史观,把自已的哲学理论看作是西方哲学所欲趋赴的目的和目的的实现。他在古希腊哲学中,即已揭示巴门尼德的“存在”作为纯粹思想与赫拉克利特哲学的“运动”和“变化”,是哲学的起点,而纯粹思想的自己运动即思维过程作为主体,正是辩证法的根本原则或本体基础。从我们习惯的日常思维和科学思维去想,无论如何也不能理解和接受思维过程的本体论。思维只是人脑的机能,思维总是对在我们之外的事物和世界的思维,事物和世界本身才是对象、实体和主体。然而,从哲学思维方式出发,黑格尔的辩证本体论却有其逻辑的根据和思想的必然性。
        哲学作为世界观的理论,固然是面向整个世界的思考,也是关于世界本质的根本观点和看法。西方哲学在两千多年的历史发展中,提出了许多关于世界的理论和看法。无论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的哲学学说,作为对世界的理论认识,作为追根究底的终极解释 ,其实质都是关于世界的概念认识,这些概念作为对世界的最高抽象,即是黑格尔所说的“纯粹思想”。黑格尔在批评唯物论时说:“唯物论认为物质的本身是真实的客观的东西。但物质本身已经是一个抽象的东西,物质之为物质是无法知觉的。所以我们可以说,没有物质这个东西,因为就存在着的物质来说,它永远是一种特定的具体的事物。然而,抽象的物质观念却被认作一切感官事物的基础,——被认作一般的感性的东西、绝对的个体化,亦即互相外在的个体事物的基础。”③我们知道,恩格斯也曾讲到,“物质本身是纯粹的思想创造物和纯粹的抽象。”④而旧唯物主义与它们同时代的唯心主义一样,作为康德和黑格尔所说的知性形而上学、独断论的形而上学,缺少反思的把自己对世界的概念认识或思想创造物直接认定为世界中的实际存在,并用以规定和规范整个世界的现实存在,而不知道这些本体只是纯粹思想。
    黑格尔在康德对知性形而上学批判的基础上,充分自觉到以往哲学的本体规定实质是纯粹思想规定。但他不满足于康德对哲学理念辩证幻想的揭示,而要让纯粹思想自己运动起来,在自己运动中从抽象走向具体,建设一种非知性、非独断的思辨形而上学,亦即思维过程为主体的唯心主义辩证法。显然,这种已经包含着对旧唯物主义原则的扬弃的唯心辩证法,是旧唯物主义无法理解也无法颠倒和超越的辩证法。以自然态度思维、以朴素实在论的信念理解马克思的哲学思想,必然把马克思主义哲学倒退到旧唯物主义的原则水平上,从而也不能懂得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
    按照旧唯物主义的原则,也不能理解物质的东西如何在人脑中“改造”而成为观念。人脑对物质东西的“改造”是思维能动性或意识能动性的实现过程,思维过程的主体性正是在片面夸大思维能动作用的基础上建立的。就此,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一条做出了经典的概括:“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所以,结果竟是这样,和唯物主义相反,唯心主义却发展了能动的方面,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因为唯心主义当然是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的。”⑤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就是把对象作为物质的东西看作外在的、既定的、给予性的东西,就是把人的思维和意识看作是只能消极被动地反映外在对象的接受过程,而不懂得事物、现实、感性是人的历史实践的结果,一定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思维能动作用创造的结果。人的意识不仅反映而且创造客观世界,创造即是人脑“改造”物质东西的过程,亦即思维能动作用的过程。在旧唯物主义反映论的哲学原则中,已从根本上否定了思维过程的能动作用,但却是不自觉地、独断地把哲学思维抽象的物质观念看作是感性对象的基础,这正是黑格尔所批判的旧唯物主义的自相矛盾。以消极被动的反映论,无法颠倒黑格尔的辩证法。
    出路只有一条,即不是简单否定对事物、现实、感性的主观理解,不是否定能动方面的理解,而是具体地、不是抽象地找到和揭示出事物的真正的现实基础,即人的感性活动本身。事物、现实、感性不是永恒不变的对人显现的客体或直观,而是人的历史实践活动首先是物质生产活动不断改变的历史性的对象。从主观和能动的方面去理解事物和世界,关键是找到具有物质性力量的能动方面。所以,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对立,是两种不同能动方面的对立,即感性活动的能动性和思维过程主体性的对立。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即首先是用物质生产实践的历史性取代黑格尔思维过程的主体性和历史性,进而才能达到“物质是主体”的唯物主义辩证法。所以,只有在深入研究和揭示物质生产实践的基础作用和发展规律之后,才能真正颠倒和超越黑格尔的辩证法。这也就是说,是在唯物史观的视域中而不是认识论或知识论的视域中马克思颠倒了黑格尔的辩证法。
    二、唯物史观对唯心主义辩证法的超越
    黑格尔哲学作为西方哲学发展的集大成者或者说是完成者,较以往任何哲学体系都更为具体、全面和客观,对哲学思想的具体性和客观性的寻求,是黑格尔哲学贯彻始终的原则。黑格尔批判了知性形而上学的抽象性和独断论,批判了康德哲学的主观主义和形式主义,把两千多年西方哲学的范畴史思辨地演绎成绝对理念自我否定、自我发展的逻辑体系,而每一范畴既是纯粹的思维规定,也是事物和世界的本质规定,实现了逻辑学和本体论的统一。进而在自然哲学和精神哲学中实现了本体和现象的统一,在自然和历史的现象形态中绝对理念表现自身、认识自身,而终于在绝对精神中完成了自我认识。黑格尔宏伟的哲学体系以百科全书的形式概括了两千多年的哲学史和认识史,绝对理念犹如精神的“黑洞”吸收了无限丰富的规定性,达到了黑格尔努力追求的包含了无限差异性和多样性的具体普遍性和真理的客观性。
    黑格尔哲学成为后来哲学难以逾越的思想高峰,至今仍是令哲学家头痛的沉重的历史负担。在各种黑格尔哲学批判中,马克思的批判肯定是最有成果、最有价值的批判之一,这从根本上得益于唯物史观的发现。如前文所述,马克思用感性活动的实践取代了黑格尔的思维过程的主体性。从学理上说,至少有两点是意义重大的。一是,以思维过程的主体性所能达到的只是思维规定的具体性,而无法说明感性的具体性和多样性的起源,所以,黑格尔的辩证法无法理解“感性活动本身”,其具体普遍性原则不能真正实现。作为主体的思维过程只能用思维规定感性,而无法使自己肉身化产生和创造新的感性,思维无法创造“非我”的感性,只能直观和规定既有的感性。德国古典哲学缺少真正的感性的、物质性的主体性和能动性原则,这是唯心主义无法补救的根本缺失。黑格尔的辩证法的抽象性、保守性亦根源于此。二是思维过程作为主体的能动性缺少感性的动力基础,思维自己运动的逻辑只能设定为精神本性、思维本性,而没有经验人类学的现实基础。精神的活动性和思想自己运动的必然性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动力基础,它遥承古希腊哲学纯粹理论的生活理想,近以生命科学为隐喻性的前提,从而精神生命的成长运动为思维过程的主体性提供了类比性的证明。黑格尔和他的所有哲学前辈一样,嫌弃和蔑视人的自然生命和物质欲求,从而也必然如费尔巴哈那样“只是从它的卑污的犹太人活动的表现形式去理解和确定”人的实践,不能把满足人的自然生命需要的物质生产实践活动作为思维过程的动力基础,而是抽象地在思想自己运动的圆圈中打转。
    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发现看似自然和简单,实际则是两千多年西方哲学根本立场和存在论原则的转变,满足人的自然需求的物质生产过程成为具有本体论意义的活动。马克思所说的“感性活动本身”,在西方哲学史上第一次打开了意识哲学通向客观世界的通道,为思想和精神的肉身化、感性化乃至物质化找到了现实的活动形式,从而也为黑格尔毕生寻求的思存同一性、思想客观性、具体普遍性找到了真正的现实基础。在这样的意义上,可以说马克思哲学是黑格尔辩证法的完成。“生产过程”取代“思维过程”而成为主体,意味着生产过程的感性活动是理解现实世界的钥匙,事物、现实、感性是感性活动的产物,世界是感性活动不断改变和拓展的世界。思想和观念一方面只能在感性活动的基础上获得自己的感性内容和感性的具体性;另一方面思维规定感性、思维实现自己的能动性,也只能在感性活动中物化自身才能成为现实的力量并确证自己的客观性和真理性。公正地说,黑格尔对上述思想并非毫无所知,他在《精神现象学》中对劳动的思辨,在《逻辑学》中对实践理念的分析,都已接近了这些思想。马克思和黑格尔的原则区分是革命家和理论家的区分。黑格尔只是思辨地、理论地看待和理解劳动和实践,从而劳动只是肯定性的达到自由意识的环节,实践也只是作为扬弃客观世界的片面性而达于绝对理念的环节,劳动和实践都从属于绝对理念自我意识的理论目的。而对马克思来说,包括黑格尔哲学在内的理论和观念恰恰是自己时代物质生活的理论反映,理论的真理性和现实性只有在改变人们的社会生活的实践中,在改变世界中才有意义。因此,只有马克思哲学作为“实践的理论”和“理论的实践”才能真正达到和坚持“感性活动本身”的哲学原则。
    用“感性活动”和“生产过程”取代“思维过程”的主体性,形成了马克思和黑格尔对立的历史观。在黑格尔看来,“绝对理念的内容就是我们迄今所有的全部生活经历”,⑥人类迄今为止的历史就是绝对理念自我意识的历史。马克思则认为,由黑格尔所表述过的“精神在历史中的最高统治”的“戏法”,“把一切唯物主义的因素从历史上消除了”,“让自己的思辨之马自由奔驰”。⑦而唯物史观则是:“从直接的物质生产出发来考察现实的生产过程,并把与该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然后必须在国家生活的范围内描述市民社会的活动,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来阐明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意识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并在这个基础上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⑧应当承认,即使是对社会历史的哲学反思,黑格尔哲学也远远高于他的前辈,他第一次把人类历史把握为有规律的过程,以百科全书式的渊博,思辨地建构了法哲学、历史哲学、美学和哲学史等精神哲学的知识形态,以深刻的洞察力揭示出人类精神发展所创造的具有永恒意义的“实体性的东西”,显示出人类文明在客观精神的形态中具有必然性的范畴进展。这是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望尘莫及的。因为,按照旧唯物主义理解事物的方式,“至多也只能做到对‘市民社会’的单个人的直观”,而不能从能动的方面理解复杂的社会现实。要超越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历史辩证法,也必然找到物质性的历史能动因素,才能说明人们自己创造的历史何以会有客观性、物质性和规律性。
    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消除了历史中的物质因素,其思辨的范畴进展不能真正做到历史与逻辑的一致,难免牵强附会、自由驰骋。没有了物质因素的纠缠、制约,范畴的具体性和客观性也受到损害。一方面,历史是人的有目的的自觉活动,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思想和精神影响历史的进程;另一方面生产过程和交往方式等作为不可超越的既定的物质性条件,规定了思想和精神的可能空间,规范着人的目的和意志。所以,只有在揭示出物质生产过程的必然性和规律性之后,才有思想过程的必然性和客观性。马克思唯物史观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统一的原理,内在地超越了黑格尔的辩证法,使其在思辨形式中获得的丰富的范畴概括有了现实的、物质性的基础。
    三、唯物史观对意识哲学的超越
    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颠倒和超越,从西方哲学发展的内在逻辑看有其必然性。以“感性活动”和“生产过程”的物质性的能动性弥补了黑格尔思维过程主体性的抽象性和片面性,使思维和存在的统一、主体和客体的统一,哲学思想和哲学范畴作为具体普遍性的真理,有了现实的基础。在这样的意义上,马克思哲学是西方哲学的完成。就此,海德格尔说:“随着这一已经由卡尔•马克思完成了的对形而上学的颠倒,哲学达到了最极端的可能性。哲学进入其终结阶段了。至于说人们现在还在努力尝试哲学思维,那只不过是谋求获得一种模仿性的复兴及其变种而已。”⑨如果从海德格尔所说的哲学思想的方向和视轨说,马克思对黑格尔辩证法乃至全部形而上学的颠倒,又是与西方哲学的断裂或革命。因为,马克思哲学从根本上改变了哲学的立场和理论形态,终结了知识形态或理论形态的形而上学,赋予哲学以全新的思想方式和功能形式。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自己的理论是“实践的理论”和“理论的实践”,哲学理论的动力是“革命”,哲学是通过“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实现自身,是内在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实践过程中的要素而非独立存在的哲学。总之,哲学超越了意识哲学、理论哲学的形态而进入到现实的实践过程。而这一点是海德格尔所否定的。
    海德格尔在晚年的讨论中认为,马克思用“生产过程”取代了黑格尔“生命过程”的存在论,这只是用“人的优先性”取代了“意识优先性”,并未超出“主体形而上学”的视域。⑩结合上文引述的他对马克思颠倒形而上学的评论以及他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等对马克思的论说,海德格尔力求标明的他与马克思存在思想的区分似乎是“存在优先”还是“人优先”的问题。如果仅从认识论或知识论的视野看,马克思和一切唯物主义一样都主张存在的优先性和客观性,海德格尔的区分毫无意义。而只有在海德格尔所说的生存论视域中,亦即思考人的本质,此在的澄明乃至存在的意义时,存在优先或人优先的问题才有他所区分的不同意义。其实,从海德格尔本人的思路说,他似乎也并未坚持“存在优先”的原则。他的早期思想虽然坚持人的本质即是生存,人只能从存在中获得本质和规定,但要获得存在的意义却必须领会此在的意义。生存论作为基础本体论既在事实上亦在逻辑上具有优先性。他在晚期著作中开始自觉地避免主体形而上学,力求用一种非规定性的思想表达人对存在的归属。在我看来,他实际是力求唤回被现代工业文明所遗忘了的人的存在感受,类似于人在家里的熟悉感、亲切感、安全感、归属感、自由感乃至根源感等所谓诗意的感受。海德格尔说,只有觉悟到和思及到更原始的一度,“在此一度中,从存在本身方面来规定人的本质才有在家之感”,他还引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作诗比存在者的探究更真。”○11人如何诗意地栖居在存在中、在大地上,是海德格尔反复论说的思想主题。但要找回存在的意义,获得家园般的存在感受,仍必得聚焦于人的语言、思想和领会,仍难免“人的优先性”的论说。
    仅从逻辑上反驳海德格尔“存在优先”和“人优先”的区分不能令他信服,因为逻辑只能形成某种“存在论”而不能唤醒他所寻求的“存在感”。在我们看来,晚期海德格尔对思想和哲学(形而上学)的区分、人的优先性和存在优先性的区分,确实是一种思想方式的“移居”、思想方向的开拓,邓晓芒先生也把它看作是语言的突围。它确实具有终结两千年西方哲学,从根本上转变现代工业文明生存方式的源始性。但是,在如何实现这一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跳跃”中,海德格尔则显得软弱、无奈,有时甚至有些绝望。他坚持用一种词源学的方法,引导人们听从语言的召唤,倾听存在和大地的言说;他强调思想对存在的归属,要在更源始的思的一度中达到存在的根源中;他主张诗作为源始的语言和思想更能本真地亲近存在;他有时也对古老东方思想的复兴充满希望和期待,等等。但语言、思想和诗能改变人们的生存领会,终止思维规定存在、宰制存在的意识优先性和人的优先性吗?能改变“技术座架”的统治和催逼吗?一旦涉及到“改变世界”的问题,马克思哲学的力量就显得强大无比。
    在马克思看来,实践的批判较之哲学的批判,不仅能改变现实的物质力量,也能更有力地改变人们的观念包括哲学家的思想。“生产过程”的存在论,使哲学走出内在的思想和意识,进入到“感性活动”的物质化过程之中,变成实际改变现存世界的力量。仅就海德格尔所力求唤醒的“存在感”说,“生产过程”的存在论也有未被海德格尔深思的重要意义。海德格尔指责这种存在论未超出黑格尔的视野,仍是“人的优先性”的主体形而上学。实际上恰是海德格尔未超出黑格尔的劳动概念,即仅在人规定、改造劳动对象,对象化自己自由本质的意义上理解劳动,仅看到了劳动主体自我肯定的方面,,而未看到劳动对主体的否定方面,未看到劳动的消极方面。马克思不仅揭示出私有制劳动的奴役性质,即劳动主体的活动过程所具有的强制性、否定性的社会性质,也看到劳动主体与劳动对象否定性统一的自然性质,即劳动对象对主体力量的否定和抗拒。用黑格尔的表述方式说,直观的自然是理念,劳动中的自然才显示出自然存在的物质性和客观性,直观的石头对意识和思想没有阻抗,而要搬起这块石头则要消除它的重量的抗拒,才知道它是如此沉重、如此真实。劳动不仅是主体本质力量的自我确证,也是自然和存在自身显现的过程,是存在的到场。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不是语言、不是思想、不是诗,是“生产过程”和劳动,才给予人以真实的存在感,才使人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存在的先在性。
    马克思哲学作为“实践的理论”进入到包括改变“生产过程”的实践的批判中,真正超越了意识哲学的内在性。马克思哲学是否超越了近代以来的“主体形而上学”呢?青年马克思思考过人道主义和自然主义统一的问题,他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提出过“消灭劳动”的命题。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想也真实地包含着人与自然统一、和解的理论设想,而关键的现实性的任务则是无产阶级解放的实践。马克思所说的消灭劳动显然是指改变劳动的社会性质和自然性质,亦即改变私有制条件下劳动的奴役性质,进而改变为满足人类生存需要而不得不劳动的自然强迫性质。马克思设想在生产力高度发展、社会制度根本改变的时候,劳动成为自由人的需要,成为没有社会和自然强制的自由游戏,这就消灭了传统的劳动方式,自然也根本改变了劳动概念。这时候的“生产过程”不再是人对存在的价值化、资源化、对象化,因而也不再是“人的优先性”的“主体形而上学”。我曾经讲过,自由的人才能给自然和存在以自由,自由是人和自然的双重解放。海德格尔所吁求的人扎根于存在,诗意地栖居,以及存在的到场和澄明,只能在“生产过程”的性质根本改变之时才能到来。超越“主体形而上学”的现实道路,只能是缺少诗意的艰难的改变世界的实践。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17页。
    ②列宁:《哲学笔记》,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90页。
    ③⑥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15页、第423页。
    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0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98页。
    ⑤⑦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6页、第55页、第43页。
    ⑨《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244页。
    ⑩[法]F•费迪耶等辑录:《晚期海德格尔的三天讨论班纪要》,载《哲学译丛》,2001年第3期。
    ○11《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389页、第40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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